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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裏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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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蓮挨了這劈面一記耳光,身體不受控制的摔向亭中石桌,茶壺茶碗撲落一地,他緊攥著拳,半晌撐著桌面慢慢挺起身體。雙肩縮起,後背微拱,似是受了傷被激怒的野獸,隨時準備跳起身與危險同歸於盡。他的內心是從未有過的脆弱,仿佛琉璃一碰即碎,他的眼睫顫抖著低垂,他不敢擡眼看向周圍,因那些旁觀者嘲笑的視線會令他崩潰。

忽聽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高八度的尖利聲音:“哎呦餵!這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在我禦香齋撒野!要教訓孩子也不知領回自個兒家去關了門再動手,把我這上等的盤子碗子砸的稀爛你哪賠得起?!”

火蓮一怔轉頭去看,果然來人正是豐韻猶存的喜鵲娘娘,只見她一身金紗藍裙冷艷妖嬈,手裏誇張的甩著個絲帕子,眉眼間浮著點點微怒的意味,一邊左扭右搖的邁著小步一邊拿眼往亭子裏斜睨。火蓮差點忘了,禦香齋的主人是喜鵲。

然後驚訝的發現,湖邊寂靜一片。之前還在碎石路邊或玩笑或灑掃的眾人不知何時都已消失的無影無蹤。火蓮合上眼再睜開,確認這不是錯覺,料想定是方才喜鵲娘娘趕來喝走了旁人。火蓮在總壇長大,與喜鵲向來不甚親和,此時卻也在內心感激她為自己解了困境。

展顥連頭也沒回,一雙眼狠狠的盯著火蓮,不過他倒是輕易的就被駝子攔了住沒再大力掙脫,因展顥多少還是尊重喜鵲,尤其李奭已經不在,展顥對喜鵲總還懷著一份歉意。喜鵲不緊不慢的走近亭前,這才忽然認出了似的一個尖聲笑道:“呀!我當是誰呢!原是展大哥啊!”一聲展大哥叫得親熱無比,任誰也生不起氣了。展顥微微側耳表示聽見了,冷冷一譏:“哼,這本就都是我的錢,你還要我賠麽?”言下之意是我才是東家,我願意砸就砸,這是我兒子,我願意打就打,誰敢來管!

喜鵲在邊上微微不悅的翻個白眼,然後立刻上前笑吟吟的:“瞧瞧我這張嘴!是是,展大哥才是咱們禦香齋的東家!哪有讓東家賠錢的道理?”正是一臉笑容,轉頭朝著火蓮又是一聲尖利驚呼:“嗨呀!展大哥這是生的什麽氣,看把孩子給打的!”火蓮還沒來得及躲,喜鵲已經過去輕捧了他半邊臉頰。一股濃烈的脂粉氣撲鼻,火蓮不禁退半步蹙眉屏息。

喜鵲雖然聲調誇張,心疼確是真心疼。一看見受傷的孩子,女人體內本能的母性怎能不被激發,更何況還是個漂亮的孩子。方才大老遠的就聽見亭子裏鬧得兇,這走到近前看清火蓮臉上一記駭人的紅印,喜鵲心頭抽緊,心道幸虧我們家小柏是個女孩,若是個男孩可也得被展顥這麽收拾麽。喜鵲拿絲帕小心拭去火蓮唇角的血絲,疼惜的顫聲:“瞧瞧這張俊臉,打壞了多可惜……火蓮呀,你可怎麽惹惱了你爹了?氣得他下得去這麽狠的手?”

火蓮楞了一下,喜鵲倒是頭回叫他的名字,往常都是少主少主的稱呼著,總覺得二人之間還有些生分,如今這一聲火蓮,是喜鵲終於也肯把他當作了自己人。火蓮很不爭氣的眼圈慢慢紅了,脆弱的目光與展顥對了一下,腦海中閃過昨夜裏鐵牢中黑紗攏著燭光搖曳的那份無聲的安寧,心裏不覺冒了一陣涼,他擡手拂開了喜鵲。他倒也不是討厭,只是感到微微的不自在,因撫在臉上的這只手太陌生。

喜鵲心疼,見火蓮面容僵硬連話都懶得說了,心知必是展顥又橫生邪火,專挑著孩子的錯處胡亂發洩。她也聽駝子說了火蓮昨晚上才從黑牢裏放出來,沒想到今個一早又遭呵斥,這兩父子就是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本來一家人吵吵也沒什麽,可若是這矛盾之中摻和進了旁的人,那就非得傷了感情不可了。

展顥一見火蓮這副淡漠冰冷的樣子就來氣,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他的,看著喜鵲恨聲喝道:“你讓他說!他今天一早上都幹了些什麽?!”火蓮急了,沖前兩步喊道:“莫名其妙!我什麽都沒做!”展顥驚怒一手朝著脖領就要抓過來,喜鵲趕緊攔著火蓮退後,輕斥:“不許這麽跟你爹說話!……”心驚,他這麽兇你也真敢!

駝子也急了:“這火蓮好好的又沒惹事,不過是到我這兒喝口茶,大哥你生的是哪門子的氣呢?!你老這麽氣,你也不怕變成氣球?!”展顥冷冽的目光刀子般刮他一眼,媽的,氣球,拿我找樂呢吧?!展顥眉頭緊鎖,怒目瞪著火蓮:“這混帳東西一早起來一聲不響的就走了!”駝子眨眨眼,扭頭看看火蓮,哦,原是為了這個。就為了這個,值得發這麽大的火嗎?!展顥再次怒吼:“他一聲不響的就走了!”駝子皺眉,為什麽要說兩遍?!

然後明白,展顥這是尷尬了,他是被火氣燒昏了頭腦,他這樣強硬的人,從來說不出細碎的軟話,他能說的這麽明白,已經是不容易了。想來近日裏教內危機重重,展顥也擔心火蓮莽撞行事遭遇不測。駝子覺察,繼而一改腔調,把臉一沈,指著火蓮訓道:“你就這麽我行我素,想走便走,連一句招呼也不打?你也不理父母擔憂!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就你那火爆脾氣,誰知道你是不是又去玩命了?害得你爹這頓找!你活該沒人關心疼愛!誰做了你的家人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以後你也甭來我這了!我不歡迎你!”

展顥挑眉看駝子,微微不悅,我們家火蓮有你說的這麽不堪嗎?!就算有,我還沒發話呢,輪得到你來罵他嗎?!不過駝子似乎替他罵了一些他不太願意說出口的話,展顥心裏的火氣頓然消減了些,他不欲再鬧下去,跨步上前抓住火蓮的手臂往亭外拖:“跟我回去!”火蓮一把甩開他,叫喊:“我不回去!”

火蓮站在那,有點楞,天旋地轉,我做了什麽,讓所有人都厭恨我,我究竟做了什麽讓一向溫和的駝叔也沖我大呼小叫?!火蓮有點自責有點氣惱,身體因難過而繃緊,一顆心血淋淋的不斷下沈。喜鵲覺察到火蓮的顫抖,忙捋開他緊攥的手指安撫:“不許生你爹的氣,他是關心你。”

關心、我?!火蓮鼻子一酸,嘴角扯動,眼裏兩汪水滾來滾去。展顥一見,心口似硌了塊尖利的石頭,這感覺說不清是心疼還是惱怒,但無論是哪種情緒,他只是看不下去!他大步沖前隔著駝子和喜鵲的攔阻,指著火蓮怒喝:“你再哭?!你若敢流下一滴淚,我立刻讓你流血!”

火蓮開始吸氣,大口的急促的吸氣,拼命的想要含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可卻這麽難,眼眶裏那股酸熱的湧流只讓他更加的想哭。喜鵲看著心都要碎了,氣得瞪眼怒道:“展大哥,這話本來不該我喜鵲說,可這確實是你的不對!且不論火蓮有什麽過失,他剛出牢獄這會兒身子還弱,你這做人家父親的,可曾心疼過孩子的身體?!你竟狠心這樣逼他!”展顥氣得,心疼他的身體?他自己都不心疼,光我心疼有個屁用?!怒吼:“換了李柏三天兩頭跟你玩失蹤,你能受得了?!”

喜鵲被激怒扯開嗓門叫喊:“凡事都有個前因後果!——火蓮被關進黑牢本就是場冤罪,追根究底都是清月那死丫頭惹得禍!你倒是想幫那丫頭出頭來著,結果怎麽樣,人家姑娘反而舉刀要刺殺你!”喜鵲冷冷哼笑,接著全無顧忌的上前拉開展顥衣領一角,只見展顥脖頸上赫然一道三寸多長的刀傷仍未痊愈結著血痂,喜鵲道,“看看這道傷!我還就不信了,那死丫頭有這本事竟能在你脖子上劃一刀?!她敢刺殺宗主,而後竟又能全身而退?!別跟我說那是因你疏忽輕敵所致,這謊話騙騙下面的衛士也就罷了!依我看,這定是你任意縱了那丫頭潛逃!你簡直視教規如無物,你是一宗之主,卻拿什麽來服眾?你如此區別對待,就不覺得嫂嫂和火蓮會心寒嗎?!今早火蓮為什麽不告而別?他本來敬重你崇拜你,可他現在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

“荒唐!”展顥退後一步,他聽見耳邊有喜鵲怒罵的聲音,他聽見駝子急叫“喜鵲!住口!”,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火蓮,是這樣嗎?你不知該如何面對我,所以你不告而別,是因為清月嗎?

他的耳朵裏有一句話不斷的重覆著:“謝謝爹……謝謝爹……”怎麽,原來不是為了與方離的婚約嗎?難道你是在謝這二十年的養育之恩?謝我教會你一身至高無上的武功?謝我把你培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你以為你說一聲謝,然後就可以灑脫的離開了?

哼,你是該謝我,你要謝我的太多了!豈是簡短幾個字就能了結?!

展顥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他仍想叫火蓮與他一同回總壇去,因他覺得如果獨自一個人走在漫長的看不見盡頭的路上,他可能會摔倒。可是他清楚,此時火蓮定然是不願意的,又何必勉強。過去的二十年,展顥習慣了勉強火蓮,可是這一次他決定放棄。

展顥轉身緩步踏下小亭,忽見不遠處的碎石路上正站著一個纖弱的身影,好不眼熟,那一襲素雅衣裙在風裏輕輕擺蕩,那眉目間結著解不開的愁。展顥喚道:“秋娘?……”她似乎已經來了許久,卻只是站在原地一動未動。方才展顥一門心思都放在了火蓮的身上,竟是未曾察覺。

秋娘等在那裏。當她聽見喜鵲的指責,聽見喜鵲提起清月,秋娘心中曾是突的一沈,她知道清月的叛離是展顥的痛,然而她內心作祟,竟是不願上前阻止,於是她收住腳步等著展顥的回話。只是她沒想到,展顥什麽也沒說。

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的坦然的從亭中走了出來。原來即使沒有她在場,他仍是什麽也不說,關於清月,他甚至不願意作任何的解釋。秋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難過一場,因她似乎又找不到難過的理由。

秋娘感到胸口憋悶窒息,這樣和暖的天氣,她卻覺得身體在慢慢變冷。她輕輕轉身離去。

火蓮似乎忽然從哀傷的恍惚中醒了來,湖邊的石子路上,那個漸漸遠離的纖弱身影,像是要永遠的消逝在風中般,又或者她本來就不曾存在過,不過是個幻象。火蓮驚叫:“娘!——”話音未落,人已經跑出小亭急奔上前抱住,緊緊抱住,是的,她存在過,她在我的生命裏早就畫下了濃重的一筆。火蓮擡頭對視那雙含了血絲的溫柔的眼睛,大顆大顆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淌下來,泣問:“娘,你要去哪?……別離開我。”秋娘小心拭去他臉上的淚,輕輕撫摸了他已經紅腫的半邊臉頰,含淚微笑道:“娘已經叫人收拾了城裏的新宅,今日,我們母子便可以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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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秋娘的日子,展顥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就像是被關進了牢獄,從早上睜眼到夜裏睡下沒人照顧沒人搭理。似乎衛士們也都感到了氣氛有點異常,於是能避則避,誰也不敢大聲說話,總壇裏靜的出奇。展顥整天除了下棋就是看書,睡眠不足,酒量見長,偶爾沒看完隨手丟下的書,晚上回來發現還在原處裏擺著,上面還浮了一小層塵灰。

展顥皺皺眉嘆口氣,撿起桌角的書輕撣兩下放回架上。他的臥房向來不許衛士隨便進出,故而以前他都是自己打掃,後來有秋娘幫忙他就懶了,如今他已經徹底不願意動。展顥在桌旁坐下喝茶,剛喝進一口,又吐出來,茶水冰涼,嘴裏一股澀澀的苦味。

輕輕敲門聲響起,展顥放下茶杯:“進來吧。”只見一個駝背人拎著一壺酒滿臉堆笑而入。展顥擡眼瞅著他緩緩走過來在桌對面坐定,冷哼一聲:“你若也是來數落我的,那就免開尊口。放下酒,快滾。”

駝子笑:“呵,你們父子真有意思!火蓮也說了一樣的話!”左右環顧,除了窗縫透進來一窄道月光,屋裏漆黑一片,“還以為大哥已經睡了,怎的也不點燈?”

展顥哼哼:“不就我一個人……我看得見,還點什麽燈?”接過酒杯,冷笑:“你看不見嗎?那定是放下了功夫!”駝子笑:“早就放下了,我現在專職掃地!嘿嘿!”駝子尋來蠟燭點上,又倒了酒,一時酒香四溢,展顥瞅著酒杯皺眉:“小氣巴拉的,既然倒了還不倒滿?”駝子拍拍酒壇神氣的:“這可是難得一見的陳年老酒,打禦香齋偷來的,一共就這小半壇了,一大半都讓火蓮給喝了。省著點吧,慢慢喝。”展顥攥拳:“你誠心的吧?!”讓我喝剩下的?!

駝子耷拉著眼皮,一副“不喝拉倒”的架勢,自顧自抿一口酒道:“藥已經送到了,我看著火蓮泡的,一天泡兩回,我都記著呢,放心吧。”展顥手裏的酒杯頓了一下,嘴角淺淺彎起,忽又蹙眉問:“他能讓你看著?……”火蓮不是一向講究麽?駝子哼:“我不會打窗戶縫裏看嗎?”死腦筋!

杯裏不過一個碗底的酒,展顥一口飲盡,烈酒滑下咽喉,眼裏含了些熱辣的氣息,低眸輕聲:“秋娘她……她可曾問起這藥?……”駝子再給他倒上酒,苦笑:“我說,是按過去的方子配的,泡這藥浴能拔除黑牢裏染的寒氣,嫂子就沒再問,應是信了。”展顥聽了眼裏暗光轉了轉,半晌又問:“那火蓮呢?他也沒疑心?”

駝子笑:“他?他可忙著呢!大概還來不及細琢磨吧。聽說近來線索頻頻,汪勇也不知哪來的情報,總能探出賊人的蹤跡。火蓮帶著手下連破了好幾個據點,抓了不少的叛黨。這孩子就像是中了魔,幾乎一睜眼就往外跑,連泡個澡都有護法在屋外稟報。我瞧,這回他是狠下了心非得抓住莫飛平息這叛亂不可了。”

展顥自然知道近來教內叛亂的消息少了許多,自己才能這麽清閑的看書下棋,他飲下一口烈酒,沈聲托付道:“你多提醒著火蓮,鏟除叛黨不能太急,當心漏了破綻被賊人反噬一口。”駝子點頭笑,繼而眉尖一提,道:“不過作為條件,你得先告訴我,汪勇的消息是哪來的?”

展顥楞了一瞬,眼裏閃過暗光,幹笑兩聲:“這幾日我在總壇哪也沒去,什麽事也沒過問……我怎知道他消息哪來的!”駝子沈默一會兒,低眉嘆口氣:“汪勇給火蓮提供的線索,是否就是清月?”

展顥聞言擡眼看著駝子,面容不自然的僵硬。駝子嘆道:“看來還真讓我給估中了。當日你縱放清月,其實就是想利用她來找出莫飛的藏身之地吧?……大哥這一招真是下了狠心啊。”

展顥眼光閃動,垂眸沈默良久,嘆聲道:“敵人在暗,你有更好的法子嗎?做事總要有個主次,瞻前顧後只會自亂陣腳,我已吩咐汪勇,先抓叛賊,後保清月。我雖舍棄一個親手養大的孩子,若能平息動亂保護數十萬餘教眾的生命,那便是值得的。”對視駝子神情覆雜的目光,展顥忽然有些說不下去,他移開視線,手指輕輕摩挲酒杯,“在這場腥風血雨之中,能不能留得性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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